自砸下酒瓶的那刻起,他的人生就變了。
命運大抵如此,那些改變一生的關鍵拐點,總隱在看似瑣碎的尋常日子裡,叫人無可防備。
開始時,不過是一時的衝動,一瞬的義氣,一眨眼的強撐面子。
然而,千枝萬葉,卻終落得個無可挽回的滔天大禍。事後回望,才知悔不當初。
可是,下坡路呵,從來是剎不住腳的。
他的出生,伴著阿媽的死亡。
可憐的女子,剛滿二十歲,去年才剛做的新嫁娘,而如今,就難產死在了榻上。
一天一夜的折磨,哭喊回**在山坳。
整個村落的女人聚在他家門前,卻全都束手無策。即將成為他阿爸的那個男人也沒了主見,只是窩在門檻,蜷著腿,一袋一袋地抽著煙。
他是橫生,鄰村年邁的穩婆忙得滿身血和汗,也只能看著虛弱的產婦,一寸寸地軟下去。
迴光返照之際,女人怒吼一聲,拚死用力,他終是落了地。
眾人大喜,健康的男嬰,忙不迭地包裹、傳看,在他們的嬉笑聲里,年輕的母親望向眾人的背影,似是心愿達成,寂寞地扯了下嘴角,闔眼死去。
阿爸恨他,不僅因為沒日沒夜的哭鬧,還因為他帶走了家裡唯一的女人。
說來諷刺,娶妻欠下的債務還未還清,又新增了一筆喪葬費用。
他的阿爸名叫財增,可一連五代,一貧如洗。從祖輩那裡代代相傳的,也只有苦熬窮日子的本事。
在未來的幾十年里,阿爸始終沒有再娶,倒不是因為長情,只因日子過得潦倒不堪。
當年娶親是賣了分家得來的部分田地的,如今大哥斷不肯再幫他,手裡剩下的幾畝薄田糊口都難,絕無揮霍的餘地。
萬幸,傳香火的子嗣好歹是有了。
儘管家中一窮二白,並沒什麼可繼承的。
他的家鄉在南洋省的北部,一個偏遠古老的村落,疊嶂群山,遮住了眼界與出路。
村子不大,攏共只有十來戶人家,連雞帶狗的全算上,活物也不超過一百三十口。
這裡的人世代靠橡膠與甘蔗為生,常年勤苦,卻入不敷出。一層層的收購商盤剝下來,到手的,也只是個溫飽。
他一日日地長了起來——儘管阿爸厭棄,卻終捨不得他死,畢竟是老婆的命換來的。讀書的地方在鄰村,要翻過一座山。
每日不到五點,他便利落起身,搓搓眼睛,呵欠著燒水,煮飯,希望伺候周全,以換取阿爸一天的好臉色。
當然,也不是時常能換來的。
他知道阿爸脾氣不好,自小躲著走,但總也有躲不過的時候。
其實阿爸也不全是看他不順眼,常年獨居,免不了一股子邪火,衝上頭來,眼瞅著什麼都沒個順眼。砸家裡物什吧,終究要自己承擔,免不了另花一筆,思來想去,還是揍兒子合算。
好在兒子不記仇,打完了照舊給他煮飯,也願意陪他一桌吃。掛著淚痕的小臉,怯怯地沖他笑,討好似地兩手捧著缺口的碗,看得阿爸心裡也是擰得難受。
但終又是管不住火氣,幾日一輪,反覆循環,像是早操一般有了規律。
他怕阿爸揍他,更怕阿爸不讓他讀書。
儘管所謂的學校,只有一位老師,校舍也簡陋得像個笑話,可眼下的痛苦總得有個宣洩的去處。鈴聲一響,他的思緒便隨老師的板書飄去遠方,暫時遺忘了屁股上的鈍痛。
他愛讀書,時常縮在教室一角,捧著大城市裡好心人捐來的舊書,一頁頁地輕輕翻。小臟手總是怕污了字紙,習慣性的,先在汗衫上蹭兩下,再一行行地比著讀,嘴唇撅著,像只小鳥。
然而,在學校里也逃不過欺負。奇怪,生事的人總是能在人堆里,一眼挑出最軟的那一個。
可他並不發作,只忍耐著。
他極擅長忍耐。
他知道,只要忍得夠久,總會得到想要的結果,就像他哄著阿爸,愣是讓他讀到了初中,而那些欺負過他的孩子,卻早早輟學,回家耕田去了。
忍著忍著,他就忍成了大小夥子。
刮骨臉,丹鳳眼,不笑時兇狠,咧開嘴便又成了天真。
長手長腳,瘦長一條,吃的不好,偏又比村裡其他男孩要高些,漸漸地,更沒人敢欺負他了。
因他讀了初中,在村子裡也算是個文化人了。老校長年邁之後,便放心地將學校交到了他手裡,那些欺侮他的人,如今可都尊重起來。
就連他阿爸背著竹簍路過田埂時,心裡也是帶著幾分得意的,乾癟的腦殼高高昂起來,像只贏了的鬥雞。
對了,阿爸許久不曾動手了,不只因疼愛,更因為想明白了——畢竟是獨苗,總要指著他養老送終的。
他的日子順遂起來,像是雨過天晴。
天天夾著課本,穿著頂文明的短襯衫,哼著山歌,嚼著檳榔,踱步於校舍與家之間,過得樸實安逸。
只有一人能撩動他心弦。
田家的小女,名叫寶珍,生得團團的,惹人憐愛,一笑兩隻小梨渦,他看見也止不住的跟著痴笑。
田寶珍嬌小,卻有主見,雖總甜甜笑著,那溫順不過是做做樣子。
她是不可馴服的,她表現出的所有柔軟,不過是為了馴服別人的手段。
可他不知這些,只當是自己有魅力,征服了這個女子。
一來二去,兩人對上了眼,時不時地約在黃昏後的椰林里碰面。
那天晚上,他在附近溜達了許久,才等到她的姍姍來遲。
他照舊憨笑著,遞上新採摘的野花,可寶珍這次沒有接,只是怏怏踢著腳邊的草,一臉失落。
「怎麼?誰惹你了?」
她別過臉去,並不答話。
「說出來,我替你揍去。」
不過是一句牛皮話,他從來沒打過誰的。
「我家給我安排了門親事,聽說男方丑得很。」
他一下子蔫了,手裡的花也跟著蔫了下來。
「我沒答應。」
他又活了過來,連同手裡的花,又一次擎上去,顛顛地獻殷勤。
「寶珍,那麼你跟我——」
她仰起臉,黑眸子映著月色,泛起一層柔波,深不見底。
他從未見過她這幅樣子,看得心驚肉跳。
「阿哥,我準備去縣城闖闖,你敢陪我嗎?」
不問願不願,只問敢不敢。
他十幾年的悶氣一下子被激發起來,血氣上涌,定要強裝出一副大丈夫的樣子。
再一個,心底也有按捺不住地興奮,他還從沒想過要去村莊以外的地方瞧瞧,那隻在書本上聽說過的花花世界,看樣子終要觸手可及了。
輾轉了一夜,他下定了決心。
走!
憑他的本事,還怕闖不出一番名堂嘛?
他沒跟阿爸商量,只留下一張字條——激越之下,他竟忘了阿爸不識字。
第二天,天還沒亮,他便跟著田寶珍,踏上了去定安縣的路。
他瞅著尚懸在天邊的月牙兒,滿心是來日的衣錦還鄉。
卻不料,命運躲在長路盡頭,候著他的,是有去無回。